校园文学大奖赛作品选十年
2017-4-23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次浙江大学第十六届校园文学大奖赛小说组获奖作品三等奖
十年
於筱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第一章青梅竹马
安凉和萧澄是青梅竹马。
6岁那年,安凉随父母搬到新家,一个只有三幢房子,一个小传达室和一幢独立备用二层小楼的小区,真的是“小”区。
20世纪90年代末,香港才刚刚回归,搬进了新家的安凉,第一次有了在家里的独立卫生间——老巷的民居,狭小而逼仄,烧饭洗漱都与邻里共用。安凉还记得,好几回被妈妈抱回家时,楼下的王奶奶早已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伴着饭菜的香气,向自己和妈妈打着招呼:“才回来啊,一起来吃吧!”耐不住饿的自己总是频频回头,多吸几口香喷喷的饭菜香气,仿佛那样就是吃到了一般,而妈妈总是笑着婉拒,将自己抱回家、放到床上,才挽起袖子,走到公用的厨房,铿铿锵锵身手利落地收拾几个菜,再拿回家与自己一起吃。爸爸工作忙,回家吃饭总是难得。
新家的环境让安凉很满意,更满意的是,她终于有了玩伴——她日后的青梅竹马——萧澄。
萧澄很郁闷,自己不过是蹲在地上看蚂蚁,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小女孩的玩伴,而且还是“以后”,“一直”?
好吧,就算我和她有了“同事”之谊,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做同一件事的情谊,也不能说“以后一直都一起玩吧?”
“萧澄,你快过来看!这儿的花开得好漂亮!”安凉招呼着,一边跑一边回头喊萧澄,两个小辫子一上一下,脸庞因跑动而透出红晕,像极了一个红彤彤的糯苹果。
“跑什么,又不是没看到过开花。”萧澄撇撇嘴,暗自嘀咕,“果然是小姑娘,一点花开就激动成这样。”心里虽诽谤不断,萧澄还是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那一年,安凉6岁,萧澄也是6岁。
一年后,安凉和萧澄不出意外地进了同一所小学。
虽然两人并没有被分在同一个班级,但对于前六年都没有玩伴的安凉来说,放学后,有小伙伴在自己住的小区内陪自己玩,哪怕只是看蚂蚁,她也很高兴了。即使更多时候,是自己在等萧澄。
落叶纷飞,秋意渐浓。第一次评选少先队员,安凉没有轮上。她很伤心,但又不想在同学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伤心,她也不想因此让妈妈陪着她伤心——老师和她说了,她很好,条件足够,只是,第一次评少先队员的人数很少,所以她才没有选上。
安凉第一次觉得班级离校门的距离好远,看着身边的小伙伴戴着刚系上的红领巾,昂着头、挺着胸地和来接他们的爸爸妈妈报喜,安凉愈发低下头,脚步匆匆地准备回家——她家住的小区离学校不过一个红绿灯,很近,走快些很快就能到了。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喊:阿凉!
安凉猛一抬头,竟看见萧澄站在自己面前,崭新的白衬衫在领口处布满褶皱,“萧——澄?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的红领巾呢?”
安凉知道萧澄是第一批被评上的少先队员,之前班级间轮用小礼堂的时候,她与萧澄打了个照面,自然,萧澄也看的到她脖上并没有那国旗的一角。
“你忘了?今天阿姨出差,你要到我们家吃饭。要不是我妈一再强调要我等你一起回去,我才不等你呢。”
“对哦!那我们快走吧,别让阿姨等急了。”
“你还说,要不是你慢吞吞的,我早就到家了。”
“我哪里有慢吞吞的!我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今天不是轮到我值日嘛!”
“哦——,今天轮到你值日啊。”
“萧澄,你什么意思?哎,萧澄,你脖子上的红领巾呢?”
“红领巾?这么宝贵的东西能一直戴着吗?当然是被我收起来啦!”
“收起来?那我怎么看到你的红领巾都露在书包外面了?而且,连结都没有打开……”
“你别碰啊,哎,安凉!你别碰!”
“安凉?我怎么记得刚才你喊的不是‘安凉’啊?”
“不是‘安凉’还是什么?难道我会喊‘萧澄’嘛!”
“你——可我明明有听到有人喊我‘阿凉’的!”
“肯定是你听错了,我喊的是‘安凉’,不是‘阿凉’。”
“真的?”
“哎,绿灯了,我们快穿马路吧。”
少年的打打闹闹很快让安凉忘记了没有第一批评上少先队员的伤心,而萧澄的用心,还有那句“阿凉”,直到很多年后,蓦然回首,安凉才真正明白。
当时年少。
安凉住的小区,只有三幢居民楼,其中最临近街道的一幢,只有其他两幢一半的住户——临街的铺面不适宜民居,被租给打印店、面包店了。但这一幢却因此与其他两幢不同——从后面上楼的楼梯,和一个二楼半的小平台。虽然平台是倾斜的,但倾斜度不大,较平的地方也被一幢的住户摆上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到了夏天,郁郁葱葱,间有零星小花点缀,格外吸引小孩,尤其是小女孩,安凉也不例外。
但想上去却是件不容易的事,二楼半的高度对于成人而言自是一跨就跨上去了,但对于刚上小学的安凉而言,那是一个绝对上不去的高度,就是长得比她高的萧澄,在她苦苦哀求下迫不得已地答应她试了一次,也是以失败而告终。安凉不得不将上去看一眼的想法深深地放在心底,直到现在——因为长个子而迅速窜到一米四多,安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去试一试了。
但她却不想当着萧澄的面,上回央求他爬上去,害得他不但没有爬上去反而还摔了一跤,被阿姨训了一顿,还罚他不许吃晚饭。身为始作俑者,安凉心中满是歉意,她打定主意,无论这回爬不爬得上去,她都不会让萧澄知道!
于是,在一个暑假的下午,安凉趁着萧澄去上围棋班的时候,偷偷地走到了一幢的楼下,望着二楼半的小花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二楼,一鼓作气地爬上了二楼半。
刚开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顺利到连安凉都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已经可以一下就爬上这样的高度了。她兴奋得不得了,在一片花花草草中转来转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时不时还嗅一嗅有没有花香。当安凉终于玩够,准备下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夏日的傍晚,难以捉摸的雷阵雨突然展现出它银色的爪牙,一道闪电一声雷响,打乱了安凉从平台平处向斜处走的脚步,再加上前几日的雨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安凉脚一滑,直直从平台最高处摔到了平台的最低处,离摔出二楼半的平台只有毫厘之差。
又是一声雷响,摔的浑身是泥的安凉这才回过神来,她望了一眼二楼半下的草坪,急急忙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楼梯边走去,翻身下平台时手掌用力过猛,被石子磕到,生疼生疼。
远离了一幢的安凉既顾不得即将落下的倾盆大雨,又不在意身上的疼痛,这个时候,她竟只顾拿出纸巾不断擦拭衣服上的泥泞,让它们变得不那么显眼。她擦拭的如此专注,竟连下了大雨自己却未淋湿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她听到她最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到的声音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上多了一把伞,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为什么不躲雨?”萧澄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但一字一顿间,暴风雨正在酝酿。
“为什么不止血?你的右腿膝盖有血丝!”
“衣服有什么要紧的!脏了就脏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一点就要从二楼半摔下来了!”
终于爆发的声音伴着天边一声轰雷,炸得安凉耳膜一震。
“我不知道!”
安凉一把推开萧澄,后退几步站在雨中,倾盆而下的雷雨瞬时将安凉浇了个彻底。“你以为我不知道躲雨,不知道疼啊!但是……”
隔着雨帘,安凉看不清萧澄的神情,萧澄也看不见安凉眼中未落下的泪水。“如果我不把衣服上的泥擦干净,回家妈妈一定会发觉的!我又不能对妈妈撒谎……那她一定会知道我不想让你替我背黑锅而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二楼半的平台去看花,然后又不小心地从平台上摔倒差点摔出平台!”
安凉的话中有丝丝哭音,但漫天的大雨让丝丝哭音淡弱得几乎不可闻。不知怎的,萧澄突然将游离的视线重新锁定在安凉身上,紧迫而炽热的视线让安凉不住地退了几步。“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担心……我不想她担心,不想她为我担心,也不想——再也不能出来玩,不能再和……”
哽咽的声音在渐低的雨声中清晰可闻,雨帘一层一层的消失,安凉悲哀的神情一刹间攫住了萧澄的心。正当他想追前几步和安凉说些安慰的话时,却见安凉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哀伤而失望,还带有几分愧意,几丝不舍。它的情感太重太深,重到萧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许久未曾动弹,连安凉跑远都不曾察觉。这样深重的情感,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未及豆蔻之年的少女眼中,而这位少女,显露情感而不自知,只是匆匆跑回了家。
后来,安凉再见萧澄时,总是客气而知礼,如她名字一般,安静而淡凉。
“安凉,你最近都一个人回去吗?”夏嫣扫着地,随口向正在整理书包的安凉一提。
“是啊,最近路上人都很少,连公交车都很空呢。”
“哎——安凉,你该不会这几天都是坐公交车回去的吧?”
“如果我说是呢?”安凉眨着眼,笑着看向夏嫣。
“啊!”夏嫣愣住了,手中的扫地动作也应声而停,过了好几秒她才回过神来大声叫到“坐!公!交!车!”,“安凉你疯了!你不知道现在SARS有多猖狂啊!你居然敢去坐公交车!”
“不行,我一定要告诉老师,让他告诉你爸妈!”说着,夏嫣将扫把一扔,就要向教室办公室走去。
“好啦,夏嫣,你想想,我回家就一站路,我至于坐公交车嘛。”安凉忙上前拦住夏嫣,“再说了,你觉得我是那种让父母不放心的小孩嘛。”
夏嫣上上下下审视了安凉好几遍,才叹了口气,“你说你也真是的,既然不会去做公交车,还说的那么正式干嘛,害我为你白操心。”
“我这不是看你这么副‘如临大敌’的样,想让你笑一笑嘛。”
“好啦,不和你说了,反正我也说不过你,你还是快点回家吧,省的在我眼前晃得我心烦。”
“遵命!我的夏嫣大小姐。”
夏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拿扫把赶你了!”
“这就走,这就走。”
安凉笑着走出教室,从口袋中拿出口罩,仔细地带好,边走边想,“其实,现在坐公交车的人一定很少,公交车上也一定做好了消毒措施,坐一回公交车也不会怎么样吧?”她歪着头,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竟真的走到了公交车站。安凉抬头一看,又望见不远处正驶向站台的公交车,一耸肩,“看来今天是注定要坐公交车回家了。”
她正准备套出月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紧张又带着几分拘束的、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陪你一起坐公交车吧”。
她惊讶的回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后是和她差不多身高,也戴着口罩的——萧澄。
萧澄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我刚才路过你们教室,听到你说你这几天都是坐公交车回家的,我想,一个人坐公交车不安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就算是……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萧澄见安凉不出声,有些焦急,可公交车又在这时入站,不得已,他只好随着安凉上了公交车。
非典时期的公交车,空的仿佛是安凉和萧澄的专车。嗅着鼻尖消毒水的味道,安凉低低地开口:“谢谢你,萧澄。”
随着这声致谢,萧澄看见,一张如花笑颜在自己面前绽放,一张在他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笑颜。
小学六年级,班级中充斥着升学、公办、民办等各种第一次出现在学生间的词语,同样弥漫在这些相伴六年的同学之间的,还有对未来的无限畅想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别感伤。
夏嫣一早就和父母确定去邻近的公办初中就读,自然而然,当她听安凉说,也会去邻近的同一所公办初中时,离别的感伤顿时消失的无隐无踪,只差拉着安凉起来转一圈再跳支舞了!
“真是太棒了!安凉,我们又可以做三年同学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分到同一个班级……”夏嫣扳着手指,一点一点地算:“如果我们分到同一个班,这样不仅是同校,还是同班,这样就有九年的同班情谊了!如果我再抓点紧,学习成绩再好一些,能够考上A中或B中,那样,安凉!说不定我们可以十二年同校,又或者,运气再好一些,就可以十二年同班啦!安凉,没有人能比我们俩更亲密了,以后等我结婚,你就可以当我的伴娘啦!”
夏嫣絮絮叨叨地安排着自己以后近十年的人生,其中还不忘忙里偷闲地问安凉:“安凉,你是想考A中还是B中啊?听起来A中比B中稍微好一些呢,不过也差的不多;但是B中就在你家附近哎,A中还要住校。不过不要紧,以你的成绩,肯定是A中B中都可以去的,到时候你决定了可不要忘记告诉我啊,不过我还是想你能去B中最好,这样我能考上的概率就更大了。”
少女还是孩童般清脆的声音在安凉耳边仿若珠玉落盘,安凉含着笑,向夏嫣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心思却随着微微侧过的头,转向了教室的另一边。
“啊?你要去民办啊,还是最好的那所?”这是一个疑惑、不解的声音。
“是呀!”回答充满了自豪。
“我告诉你啊,我们学校可不止我一个人要去呢。”
“还有谁,还有谁?”
“隔壁班的萧澄。”
“萧澄?不会吧,他家住的离公办那么近,他不去?反而要去民办?你该不会骗我吧?”
“怎么会!萧澄成绩好,去哪不都一样,他愿意去民办就去民办了呗。这个可不是我瞎说的,是我刚刚在办公室听到萧澄和他班主任说的,你说,这还能有假?”
“也是……”
之后的窃窃私语,安凉都听不见了,或许说,她已不想听见了,“民办……”,她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定了神,转回头,正巧听见夏嫣问她:“安凉啊,你知道萧澄会去公办还是民办吗?”
望着夏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安凉微敛了笑容,“我不知道。”
放学回家,安凉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她走得很慢,慢到可以踩死地上的蚂蚁——她不想回到小区,她怕自己回到小区就会忍不住去找萧澄,问他是不是会去民办。可是问了又能怎样?以他的性子,能和班主任说了要去民办,那是一定会去的了。可是不问?心里那种愁闷和不甘又是为了什么?
可再长的路,也有走到的那一天,更何况原本就只有一站多路的学校和小区的距离。当安凉转进小区的时候,就看见萧澄背着包站在传达室门口望着对面墙上的常春藤,不知怎么的,安凉脑中就冒出了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安凉突然记起自己背诵诗词时看到的注释,“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她喃喃自语,少女隐晦的心思陡然间在诗词中得到映证,她的脸变得煞白,自从课间听到萧澄要去民办后愁闷和不甘的心思在一瞬间有了注解。
还未待她理清要和萧澄说的话时,她的思绪就被萧澄打断:“你怎么了?今天这么晚才回来。还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说着,就走上前来摸她的额头。
安凉呆呆地站着,听着萧澄自语道:“不烫啊,没有发烧,怎么脸这么白?”
“安凉,安凉!”
“我没事。”直到萧澄在安凉眼前晃了好几下手,安凉才回过神来,“我只是想到今天课间听到同学说,你要去民办了?”
“对啊。我本想等会儿就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萧澄满不在意,抱着胸,“去了民办就可以住校了,我也可以离开父母独立了!”
“……恩。”想了好久,安凉终是应了一声,“那你去了民办,还会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这满墙的常春藤,还有在夏季才会有的凉爽的穿堂风,还有花坛边红红黄黄的小花,还有……”
“傻瓜!我是去住校,又不是搬家。就是搬家,也不会一上初中就搬呀!我还要回到这儿来的,怎么需要记不记得,一回来不就看见了嘛!”
萧澄没有注意到安凉因期待自己回答而略显激动红润的脸颊,在听到自己的回答时,瞬时褪去了所有血色。
“你也真是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脸色苍白,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然被阿姨发现,就不像我这样好说话啦。”
萧澄推着安凉向她住的三单元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凉白纸般的脸色、嘴角凝固的笑意,和眼中的黯然。
——怎么会不需要记得……它们,是不一样的啊。
“好啦,上楼吧,我也要回家了。”萧澄笑着向安凉挥手告别,安凉又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向萧澄挥手,“再见。萧澄。”
第二章酸梅假马
三年的初中,安凉依旧成绩优秀,保送进了B中——B中离家近,安凉不想那么早就离开父母,而她的心底,也还一直留着那个小小的奢望,虽然,只是奢望。
初一那年寒假,萧澄搬家了。新家离老小区并不远,只隔了两个路口。但地理上的距离永远不能与心理上的距离划等号。虽说两家时有相聚,但安凉总是借口学习忙、作业多,或是要复习备考而不去。奇怪的是,这样的聚会,萧澄也没有出场过一回。
那个被安凉放在心里的小小的奢望,是萧澄在小学毕业典礼时和安凉说起的。那时的他,仍沉浸在可以去最好的民办、可以离开父母独立的豪情壮志中,既没有发现安凉对他的态度回到了那次“二楼半”事件后,又不曾注意安凉在听到他无意中“或许我们会相会在同一个高中”时鲜活的表情。
分离的苦涩,似乎只有安凉一人,独自的默默品尝。
初中毕业典礼后,安凉没有选择乘坐公交车,而是慢慢的,走回了家。
又是一年夏天,巷口的穿堂风依旧凉爽。
站在巷中,有那么一瞬间安凉觉得悲伤无可抑制,几欲落下泪来,而正是这个时候,一阵风吹起,吹得她鬓角的发丝飞扬。她伸手撩至耳后,眼角瞥见又一年绿得繁茂而旺盛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将整面墙覆盖的不见一丝墙面原有的色彩。她的泪水滑落,沾湿一片伤怀。
——萧澄,你还记得吗,记得这满墙满墙的常春藤,记得这你住了八年的小区,记得……和你青梅竹马的我吗?
高中的学习,平淡而单调,两点一线的生活让安凉愈发人如其名,安静淡凉。若不是安凉的成绩足够优秀,同班同学都几乎忘了安凉和他们是一个班的了。现在,也不过略微好一些。
“安凉?噢,你说的是那个高一上学期期中期末都考了班级第一年级前二十的女生?我和她不熟,不熟。”
“她不是你们班的吗?”
“我都说了我和她不熟嘛!其实,她也不和谁怎么熟……不对,有一个人和她关系特别好,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总角之交’!”
“谁呀?”
“夏嫣。”
虽然夏嫣是高出B中录取线一分而被B中录取的,但她已经很知足了——能和安凉在一个高中,已经完成她小学六年级定的十年目标的第一个了,至于第二个,和安凉同班,那就不是她能决定了的。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夏嫣的祈祷,又或许是上天不想安凉太过沉静;没有选择在高中进行竞赛训练的安凉,和夏嫣被分在了同一个平行班,4班。
B中有一个传统,每天早上要进行晨跑,而每周二、周四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则是全年级的体育锻炼课。原则上,所有同学都要进行体育锻炼,当然,那也只是原则上。
安凉是班中上体锻课最积极的同学之一,而夏嫣则是最不积极的同学中的一员。原因无他,安凉成绩好,做作业速度快,不在意一节体锻课的时间;夏嫣成绩中等,做作业一道题独立做出要想好久,一节体锻课能让她想通好几道题呢。但毕竟是同班近十年的情谊,夏嫣也不好一个人呆在教室里做题目——学校也不允许,她通常是拿着抄好的需要思考的题目,陪着安凉,一圈一圈地绕操场走。
“安凉,这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应该怎么画呀?”夏嫣咬着笔,拿着手中的草稿本问安凉,二月的寒风将草稿本吹得哗哗直响,安凉侧过头,看了一眼,“我还没做,也没有想过。”
“你还没做?”夏嫣一下跳了起来,“那你刚才那节自修课在做什么?”
“我在抄单词。”
“抄单词!安凉,我发现你在语文和英语上花的时间比我在数学上花的时间还要多!可是为什么你的数学成绩还是比我好呢……”
“立体几何要求空间想象,我的空间想象也一般,做不出就做不出,老师不是说了,空间想象不行就用坐标,计算量是大,但肯定做得出来。”
“用坐标,一道题要算好久呢……”
“想不出,自然就要肯花时间。”
“唉,早知道我就不问你了,问我同桌也比你强,我看他上节自修课已经把今天的数学作业做完了。”
安凉笑了笑,“你同桌数学成绩那么好,问他是应该的。”
“可他那天还向我偷偷打听,你是怎么学的呢?”夏嫣忽然抱住安凉的手臂,厚重的棉衣下,安凉的手臂依旧纤细。
“安凉安凉,你是怎么学的呀?怎么我和你同学十年,成绩都不像你那么好呢?”她牵着安凉的手撒娇,“你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我有什么没告诉你呢……”安凉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我们同学十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当然有,你肯定有没告诉我的,你就说嘛,阿凉!”
夏嫣突如其来的一句“阿凉”不仅让安凉失了神,也让跟在她们身后十步之遥的一个男生停住了脚步。
不过几秒的失神,安凉就抽出了被夏嫣牵着的手,点了点夏嫣通红的鼻尖,“你要是把心思都放在想怎么添辅助线上面而不是想着怎么从我这里套话,你的数学成绩自然就好了。”
“哼,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小秘密不告诉我,就像小学你那个青梅竹马一样,他叫什么来着,萧什么,……”
“萧澄。”
“对,萧澄!安凉,你……”沉浸在自我思考中的夏嫣并没有意识到,刚才那个名字是一个男生叫出来的,她还在想,之前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安凉都会想法子岔掉,偏偏自己还能被她带走,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愿意说出那个男生的名字了呢?直到她抬头,看见一个比她和安凉都高半个头的男生站在面前,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你你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偷听我们说话?我知道了!我说怎么今天觉得怪怪的,一直感觉有人跟着我们。是你!是你是不是?你是谁呀?为什么跟着我们!说!”
“你刚不是还问我是谁吗?”男生微笑着,却一直看着从听到他的声音起就低着头的安凉。
“我刚还问你?我刚问的是阿凉的青梅竹马,是那个叫萧澄的,怎么会是……”夏嫣并不发达的逻辑思维终于在此时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你是——萧澄?”
其实这也不怪夏嫣,萧澄和夏嫣在小学时并不在一个班,夏嫣也不过是随安凉见过萧澄几面而已。一别三年毫无消息,莫说夏嫣,就是安凉,怕也难以马上认出。
“你既然是萧澄,又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夏嫣审视着萧澄,忽然挡在安凉身前,“我警告你,别想打我们家阿凉的主意。”
一直低着头的安凉在听到夏嫣这句“我们家阿凉的主意”时,忽的笑了一声,而萧澄,没有理会夏嫣的“张牙舞爪”,只是低低喊了一声,“阿凉。”
四周变得寂静,只听得一声轻叹。
安凉按下夏嫣挡在她身前的手,“你早上不是还和他见过吗,在跑操的时候。我们班和12班是反向的。”
“早上?跑操?他是12班的?”
夏嫣虽然思维不够敏捷,但却是十成十地相信安凉,她见安凉的神色如常,也知道安凉是想和萧澄聊聊,虽然心里不甘心,却也按着安凉递的台阶顺势走了下来。
“你去主席台下想想那道题目怎么添辅助线吧。”安凉笑着推了安凉一把,“添不出就只好死算了。”她戏谑的语气让夏嫣心中稍定,“我才不会要落到死算呢!”夏嫣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向主席台走去,走之前还“哼”了一声,不知是在气萧澄的突然出现,还是气安凉的保密。
替代了夏嫣,萧澄陪着安凉继续一圈一圈地绕操场走。
“她还是和小学时一样啊。”萧澄见安凉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自己找几个话头,“你一早就知道我在12班?”
安凉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萧澄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只是跑操时打个照面,应该是不能确定的。”
“就像我一样。”
他又加了一句,也算是将刚才跟着她们的意图解释了下。
“去年保送生报到时,我看到了你。回家上网查了B中的保送生录取名单,看到了你的名字。B中只录取了2名你们初中的保送生,恭喜。”
“我……”
安凉停下脚步,转过身,三年来第一次直视萧澄,三年前还与她同样高的萧澄,现在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了。想起那声“阿凉”和他的用心,出口的话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喜悦,又兼有几分苦涩。
“十年前,第一批评少先队员,我没有被评上。你在校门口等我,喊我‘阿凉’,并把刚系上的红领巾摘了,以免我见了伤心。”
她吸了一口气,“那是你第一次喊我‘阿凉’,今天,是你第二次喊我‘阿凉’。十年前你的用心,我始终记在心里……虽然,这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安凉苦笑了声
“我们……始终是六年的青梅,小学同学。”
压住心底不断泛上的酸楚,安凉笑着,等待着萧澄的回答。
但夏嫣的一声尖叫,打断了萧澄的开口。
“怎么了?”
安凉忙跑过去,却见一个足球从夏嫣身边跳过,她见夏嫣捂着头,又抬头看见中间足球场上四五个男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只是夏嫣更为重要,她就没有去捡那个足球。
“疼吗?”
安凉的眼中满是担忧,夏嫣抽噎了一声,“疼——”
“让我看看,有没有起包。”
夏嫣小心翼翼地移开手,“还好,只是一些红肿,并没有起包。”
这时萧澄走了过来,手中还抱着刚才那个足球,安凉远远地听见,足球场中有人在喊:“萧澄,把球扔过来!”
“是我们班的。”萧澄颇为尴尬,他递给安凉的足球上清清楚楚印着数字“12”,“夏嫣,对不起了。”
“又不是你踢的球,你说什么不好意思。”
夏嫣虽气12班的男生踢足球没准星砸到了自己,到现在也没个人跑来道歉,但也知道这事和萧澄无关,也没有迁怒萧澄。
“都是同学,我也……”萧澄和夏嫣心里都明白,要想让这些男生道歉,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成绩好,又肩负学校在竞赛上争金夺银的任务,12班的男生总是比同龄人多几分桀骜。而此时,安凉却抱着球向国旗走去,“安凉,你去哪?”
没有答话,但国旗边站着的,正是年级组长、12班和4班的班主任。
年级组长是一个严格的人,他对12班寄予厚望,既希望他们在专攻竞赛取得好成绩的同时,又希望他们品德优良。两位班主任也是明理的老师,听了安凉一番叙述,也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
这件事的处罚,一是踢球的五位男生集体向夏嫣道歉,踢球的那位还负责夏嫣在校医务室的换药,直到夏嫣头上的红肿完全消退;二是12班全体男生罚跑操场5圈,以示警告——这倒是年级组长和12班班主任借着这件事收收12班男生的筋骨,让他们长点记性。安凉那句“成绩好并不代表犯了错就可以轻拿轻放”,倒叫三位老师对安凉刮目相看。
事后,年级组长还颇为感慨地对4班班主任说:“我原以为安凉只是成绩好些,没想到,却是个外凉内热之人。这样的热血,这样入情入理的陈述,不容易啊。说起来,夏嫣和她同班好久了吧?”
“是啊,十年了。她们是一个小学、一个初中,如今又是一个高中,十年同班,情谊非常啊。”
但这些都与萧澄无关,就是那几个男生奇怪萧澄为何不把球扔过来而猜测他与夏嫣的关系进而揶揄他,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安凉在回到夏嫣身边,将足球递给他时,轻声说的那一句,“谢谢。对不起。”
安凉平淡的高中生活并未因这一次的相遇而产生明显的变化,但因相遇而衍生的后续事件的影响,却像涟漪般,一圈圈地向外延伸。
夏嫣头上的红肿完全消退的那天,安凉在放学路上,遇见了一个她曾期待偶遇却不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人。
“你不是搬家了吗?”
“是啊。但是这段路还是顺路的。”
没有点破其实不顺路的实情,安凉静静地凝视了萧澄一会,迈步向已经住了十余年的小区走去。她的心里,有丝丝缕缕的甜,如蜜糖般。
走到小区门口,萧澄打量着小区的门牌,“说起来,你也在这小区住了十年了吧?没想过搬家?”
“十一年。”安凉纠正,“3月8日是十一年整。”
“那你还打算继续住在这里?”萧澄虽有些诧异安凉的“挑刺”——毕竟记忆中,安凉总是平静宁和的,但他还是继续这样的问题,似乎需要安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搬家是一家人商量的事,我一个人的意见做不得数。”顺着萧澄的视线,安凉也抬起头注视小区的门牌,“何况小区离B中那么近,我也不想在高中时在路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她的视线从门牌滑过,落在那一面空空荡荡的墙上。
“刷过墙面了?”
萧澄的目光随安凉而转,入目的不是记忆中白色的墙面,而是不知何时被刷成了粉色的,空荡荡的墙面。
“恩,毕竟是老小区了,去年特地请了施工队对小区墙面做了统一的维护,你看,栏杆也重新刷了漆。”
“这面墙,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你是男生,不喜欢整面整面的粉色也很正常;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一整面的粉墙让我不太适应。”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面墙上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果然还是忘记了吗。
安凉微微低了低头,掩去了失望与苦涩交杂的情绪,“我到家了,你的‘顺路’也到了吧。”
“到底是什么……哎?”萧澄闻言转过身,他突然间发现,眼前的安凉已无法再与他记忆中的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孩重叠,第一次,他意识到,他与安凉之间,隔的,不仅仅是初中的三年;似乎,还有些什么被他在无意中遗忘了。
是什么?
在他怔愣出神时,安凉已经走上了回家的楼梯。
回到家,安凉关上门,背一下就靠在门上,顺着书包的下落缓缓地坐在地上,她的眼中一片氤氲,嘴唇动了几下,却终无一言。
——我舍不得这个小区,舍不得那些记忆啊。
“那你去了民办,还会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这满墙的常春藤,还有在夏季才会有的凉爽的穿堂风,还有花坛边红红黄黄的小花,还有……”
记忆中的画面终于在再一次看到满墙的常春藤时变得鲜活,尘封许久的对话在萧澄耳旁逐一响起。
满墙的常春藤、夏季的穿堂风、花坛边红红黄黄的小花……这些景色一如往昔,从未改变;当年站立在墙前问自己“还会记得”的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不,不是不见了踪影。论起来,安凉的身形容貌并未有大的变动,“女大十八变”在她身上并不应验,依旧是娃娃脸,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只是眉眼间更添沉静,身形似乎——更瘦弱了些。
萧澄哂笑,没有大的变动又如何,就算自己在跑操时一眼认出,可还不是不相信,要偷听她和夏嫣的对话才能确认吗?
更何况,确认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自己已不是六年级时的自己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又怎么会还不明白?可是明白了又如何,告诉她自己没有忘记吗?
萧澄摇了摇头,这话连自己都不信,她会信吗。
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满面的常春藤,若说六年级时是自己不懂事,听不出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尚可原谅;那三月的对话,又该作何解释?
闭上眼,不再去看,眼前却浮现那张笑颜,不是春花胜似春花的笑颜。
放弃吗?
可那张如花的笑颜……他怎么也忘不了啊。
“这么快暑假就结束了,唉……”
一只手遮着耀眼刺目的日光,一只手不停地扇着风,夏嫣瘪瘪嘴,“知了都快没力气叫了,我们还要准备第一次月考!”
依旧在体锻课时间和安凉在操场上绕圈走的夏嫣第一次没有想题目——今天才开学的她们,还没有下发作业。
“听班主任说,我们月考要考九次!第十次就是高考!这么想想,我真是觉得人生苦淡啊!”
“一群人为着同样一个目标奋斗,无论结果,总是让人觉得热血沸腾。”安凉带着浅浅的笑意,回应着夏嫣的抱怨。
“你成绩好,自然不在意考几次了。哪像我,估计发挥得好才能上一本吧。”
夏嫣嘟嘟嘴,没有发现安凉在听到“你成绩好”时微低下的头。
——怎么会没有起伏波动呢。
高一下的期末考,安凉的成绩有了一定程度的下滑——虽然竞赛班12班也全体参加了考试,但平时能考进年级前二十的安凉,这回才将将进年级前一百。好在这只是第一次,又还是高一,班主任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隐晦地让安凉在暑假多复习高一的功课,顺带预习下高二的功课。
到了高二,高二上的期中考,12班没有参加,安凉的名次在年级五十左右,其实与高一下的期末考没有什么明显提高,但因为人数原因,班主任也只能增加了“请”安凉去办公室“喝茶”的次数,只是……一直安静听着班主任教导的安凉,让班主任有种无力感——无论他说什么,安凉都是沉默,不辩解不回应,最后再加上一句“我知道了,谢谢老师”,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无力。
班主任隐隐有种想放弃安凉的想法,但看到安凉在班中的成绩一直数一数二,却也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
再看看吧。
杭州有句老话:一二不过三,意思与事不过三差不多。安凉在成绩上很好地秉承了“一二不过三”的原则,她的成绩下滑只有两次——目前为止——时间上延续的第三次,高二上的期末考,安凉因为高烧,只完成了第一天的语文与数学两门,成绩嘛,倒是达到了之前的水平,只是,这回年级前五十,4班是一个人也没有了,由于12班的加入,4班的第一名,刚刚被挤出前五十:第51名。
夏嫣和安凉闲话说起这些的时候,安凉正躺在床上。高烧39度的她,挂了一个星期的盐水,双手的手背上针孔清晰可辨,可安凉却觉得,这是她一年来最清醒的时刻。
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尤其是怀春的对象也表现出犹豫不决时。
“这下我看班主任不会再‘请’你去办公室‘喝茶’了。安凉,我对了你的语文和数学成绩,完全可以排到年级前二十啊!”
——当然可以了,因为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想考试之外的事了。
“不过安凉,你也不急着回学校,好好休息。我看你就是比我们晚一个星期开学,老师也不会说什么的。”
“好啊。”
这是夏嫣与安凉同班十余年来第一次,安凉主动应下夏嫣说起要请假的话,夏嫣不解地望着安凉,“夏嫣——”
安凉没有解释,反而是低低地喊了声夏嫣的名字,语气中满是怀念。
“怎么了?”
夏嫣见安凉没有回答,倒也不急。她在床边的小凳坐下,伸手取过放在床头柜上的苹果与刀,开始削苹果,静静地等安凉开口。她知道,安凉这样喊她,绝不是仅仅为了喊她。
“谢谢你,夏嫣。”
安凉的声音低弱,说话时断断续续,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她停顿了三次——她的扁桃体化脓,还未完全褪去。
“谢我?”
安凉背对着夏嫣,夏嫣看不见安凉的神情,她不明白,安凉为什么要突然谢自己。
“谢谢——你的陪伴。”
话音未落,安凉闭着的眼眸有泪水滑落,“这些天,我总是想起,咳咳,想起我们——一起看,一起看动漫,咳,看小说的时光。”
泪水越来越多,安凉的枕上湿了一片,“那是——多好的时光啊……昨天,我,听见你的,手机铃声,咳,是《TimeafterTime》[1],当时,我一下就哭了。”
安凉的喉咙,始终无法支持她说完所有她想说的话,一阵剧烈的咳嗽,不止打断了安凉的话,也让夏嫣不由放下削苹果的刀。
她没有去帮安凉的顺气,同班十余年,就算夏嫣再粗神经,再逻辑思维能力差,她还是所有人中最懂安凉的人。安凉想说的话,她懂。安凉的担心、忧虑,甚至是恐惧,她都懂。
一阵静默,安凉终是下了决心,问出了横亘在她心中许久的问题。
“有时候,我会想,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开心,我,咳,如果和你同班十年的不是我,是不是——”
“安凉!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夏嫣蓦地站起,带翻了她坐的凳子。“你都说了是‘陪伴’,陪伴又怎么会是单向!我陪伴你十年,你也陪伴了我十年,十年情谊,岂是这样被怀疑的!”
“你不能因为被他伤心就怀疑我对你的情谊!”
“我——,咳,我,咳咳,我没有!”
“阿凉,”夏嫣的语气陡然低落,“虽然我不知道你和萧澄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成绩起伏一定与他有关。”
“不要因为一个人而怀疑你自己,阿凉。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在你身边。”
一转眼,高三过半。
难得的五天假期,大年初五大家回来时,互道新年好,互赠新年祝福,彼此间言语随意,笑颜相对。因是新年,学校又要办“成人礼”,高三年级组难得的给了高三学生半天假,虽然依旧在校,可这三年几乎超过家人的陪伴时间,愈发令高三年级所有同学珍惜这可以自由聊天、串班的半天假期。
这不,4班同学就聊到了梦想中的大学和梦想中的职业。
“小时候,爸爸妈妈和我说,有两所很好的大学,一所叫‘北京大学’,一所叫‘青蛙大学’。我当是一直在想,‘青蛙大学’是什么大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们家乡方言,咬字不清,是‘清华大学’。”
这边厢笑声还未落,那边厢一个男生就接口道:“小时候我总是纠结,我是上北京大学好呢,还是上清华大学好呢?”
话音未落,另一个男生立马说:“现在发现,完全是我们想多了!”
又是一阵笑声,安凉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得笑了出声。
“哎,安凉啊,你是我们班最有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了,你有想过要去哪儿吗?”
所有人的视线顺势转向安凉,“清华北大要全省前,我还差得远呢。”安凉摆摆手。
“只是梦想嘛,难道安凉你就没有特别想去的大学吗?”
安凉摇头。
“真没劲。”
聚集起的同学又逐渐分散,倒是夏嫣悄悄地和安凉咬耳朵:“阿凉,我记得你一直都没说自己想做什么,小学的时候写‘我的梦想’,你也是写的很一般,我记得为这事,语文老师还说了你呢。”
“我确实没有想过以后想做什么,”安凉收起桌上的课本,“如果真要说梦想,我倒是想成为《中国国家地理》的编辑,但这个可真的只是梦想了。”
安凉的眼中有一瞬的光华闪耀,但很快归于平静。
“没有梦想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努力奋斗了,结果总不会太差。”她笑着刮了下夏嫣的鼻子,“如果心里只是装着梦想而不用功,不知道夏嫣你什么时候才会成为‘夏大律师’啊。”
“喂!阿凉,你又把话题带跑了!”
“你不是在说梦想嘛,我的说完了就该说你的了嘛。哪里是‘又把话题带跑了’呢?”
“你!”
热闹了半天后,高三年级又恢复到沙沙的写字声中。安凉在做完当天布置的作业后,望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复习资料,陷入了回忆。
大年初三的晚上,自初三后就未再见的安凉一家人和萧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酒过三巡,两位高三学生的高考自然就成为了话题的焦点。
双方父母并不知二人间的微妙气氛,只当是小孩子长大了不好意思了。萧澄也并不明白安凉成绩起伏波动的原因——他当时正在准备竞赛,两回期末考也只是参加了事。等他知道安凉高烧缺考,已经是高三前的暑假了。
或许,他是明白的,但彼时,他自顾且不暇——他的竞赛成绩不算最理想,以12班班主任的话说,“有失水准”。
等到高考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也许,就可以挑明了。
安凉却是打心底里感谢那场高烧,因为烧的厉害,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周围的环境在她眼里、耳里都是迷糊而虚晃,反倒是心在那一瞬变得清明。既然他已经记不得了——无论是真的不记得,还是表现出不记得——至少,那是他的态度,自己,也忘了吧。
是以,当大人说起“青梅竹马”这个词的时候,她才会笑着和萧澄说:“不过是酸梅假马罢了。”
一时间,萧澄怔愣,无言反驳。
青梅是酸的,竹马,是假的。
第三章过去未来
自选考试结束的前五分钟,安凉从考位斜望,目光所及,树木葳蕤,苍翠欲滴。她在心中默数,等待着自选考试结束的铃声——十二年求学生涯的句点铃声。默数时,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回过去,飞向未来。她想起了小学时和夏嫣的笑语:你看,我们7岁的时候,新一[2]17岁;等我们17岁了,新一还会是17岁;等我们27岁了,说不定新一还是17岁呢。又想起了萧澄仿若无意的那句“或许会相会在同一个高中”。刹那间,安凉的心中升起无法遏制的悲凉感,因时光流逝无法追回的悲凉感。她紧紧咬着嘴唇,以此来遏止即将涌出的泪水。当铃声响起,她终是松了一口气,交完卷闭上眼,一滴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
成绩在写下答案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最终的高考成绩,安凉考了浙江省的前名。浙江大学,是她的选择。
不到两个月的暑假在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憧憬中转瞬而逝,安凉在暑假时参加了浙江大学竺可桢学院的入学考试,成绩嘛,马马虎虎。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当她在班里看到萧澄时,第一反应不是转身离开,而是在心底自嘲:夏嫣,你什么时候成了乌鸦嘴!
时间倒回二十天。
夏嫣的高考成绩算得上是她超常发挥了,不仅上了一本,还去了华东政法大学,向着她的律师之路稳步迈进。临去上海前,夏嫣把安凉约出来,两人看了场电影,吃了场饭。吃饭时,夏嫣神神秘秘地告诉安凉:“据我的小道消息,萧澄也在浙大,而且也进了竺可桢学院。不过他不是考的,而是直接进的。”
安凉对此反应淡定,继续吃自己的意大利面,夏嫣气不过,用叉子狠狠地叉进盘里的鸡翅,“哼!到时候你和萧澄一个班,我看你怎么办!”
油与火气飞溅。
心思转回自我介绍,萧澄正好从台上走下,下一个,安凉后知后觉地发现,萧澄居然坐在自己身旁。幸好,自己前面还坐着一个女生,不用马上上台。可等她上台,同学们才发现,其实她做不做自我介绍都一样——没有丝毫多余的介绍,“我姓安,名凉。”
之后的校园生活,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萧澄就仿佛在一个暑假间转了性子般,及其主动地追求安凉。买早饭、抢座位,甚至连体育课都和安凉选的一样。但这只打动了他们班的其他女生,安凉对此只有一个词:谢谢。
在萧澄的不懈坚持与班中女生的羡慕嫉妒中,安凉收获了“冰山”的称号,按班中女生的说法“这个名字取得还不够,不该叫‘安凉’,该叫‘安寒’!”
再好性的人,也不会永远用自己的热情去换他人的冷意。或许是认为自己的诚意已经足够,又或许是觉得一年已是自己的极限,在主动追求安凉一年后,萧澄终于在一次看电影后,问出了在他心中盘桓一年,或者说更久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
安凉笑了一声,“一年了啊,我以为你只能坚持半年的。”
“安凉!”
“不要激动。”
安凉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从靠在沙发上换为直直地坐着。
“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说话带刺,你应该习惯了才对。“
安凉正视萧澄,“不是吗?”
说话带刺?大学时她和自己的对话没有超过五句的,很多都是“安凉,这是买给你的早饭。”“谢谢”这样就结束了。有时她还会问一句,“你吃过早饭了吗?”没有说话带刺过……高中?高中时安凉也不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在班级中都毫无存在感。初中?拜托,初中时我和她不同校。那是……难道是,小学?
安凉见萧澄脸上出现恍然大悟的表情,自己却垂下了眼。
——终于想到了吗。
萧澄的记忆一下回到小学,小学时,准确地说是小学前一年,自己刚认识安凉时,她的表现和高中时一模一样,安静,不多话。但上了小学后,许是因为和自己熟了,安凉在每天放学都会和自己说好久好久的话,那时的她,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特别有精神。不止如此,她还非常非常喜欢和自己较真,自己念错了拼音她会纠正,说了脏话她会批评,还会和自己讨论《名侦探柯南》中的剧情与推理,甚至会指出她觉得推理不到位的地方。那时的她,可不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说话带刺”吗?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更怀念当时的她呢?
“我——没关系,我是说,说话带刺没关系。我可以接受。”
有一个瞬间在萧澄脑中滑过,但他来不及抓住,他只想着先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安凉,或许,一切就会不同了。
萧澄忽地双手握住安凉放在桌上的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其他的,我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
安凉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萧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喜欢的食物是妈妈烧的菜,喜欢的球队是皇家马德里,喜欢的网球球员是费德勒,但是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沉默。
“初一时,你准备搬家,可曾想过要和我说一声?在你心里,我不是你的青梅竹马,也是你相伴七年的朋友吧。好,就算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们也是六年的小学同学,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初中,你又要住校,但真的找不到一个机会说一声吗。”
她说的很慢,很清晰,一字一句下,压抑着无法爆发的情绪。
“你追求了我一年,可除了买早饭、抢座位,你还做过什么?我问过你对未来的打算,你总是说‘到时候看情况再决定’,呵。”
萧澄握着安凉的手逐渐用力,安凉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将自己的手抓得紧紧地,仿佛一松手安凉就会抽手离开。但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用力,安凉的手会有多痛。
安凉闭了闭眼,心内酸楚不已。
“如果你只是我的朋友,这样说毫无问题。但你想成为我的男朋友,你怎么能这么说……”
突如其来的哭音让萧澄顿时慌了手脚,他紧紧握着安凉的手一松,心却随着安凉的话一点一点往下沉。
“萧澄,你还记得我在小学时不小心从二楼半的花台滑到差点摔下楼的事吗?或许你已经忘了。”
安凉的嘴角有一丝嘲讽,“那回,是我第一次和你吵架。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就像一个诅咒,一直存在于我们之间。”
“从你第一次喊我‘阿凉’到第二次,中间隔了十年;我们两次吵架,中间又隔了十年。等我们毕业,又将会是一个十年。”
收回放在桌上的手,安凉的眼中突然涌起哀伤无奈悲苦失望,种种情绪交杂,那样的眼神,很重很深,仿若昨日。
“萧澄”,再开口,“你算过吗?从小学毕业到大学毕业,是多久?你没算过,也不要紧。”
安凉的笑容苦涩,却又夹杂着几缕甜蜜,“我算过,是十年。”
“六年级时,我问过你,会不会记得满墙的常春藤,会不会记得夏季的穿堂风,会不会记得花坛边红红黄黄的花,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又重又深的眼神终于再次落在萧澄心上,“你说,这些事物一回来就看得见,哪里需要记得。可是,怎么会不需要记得!更何况,更何况,我想让你记得的,是,是……”
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没有预料中的火气,有的只是安凉的哽咽,与话不成话。而萧澄一直沉默,没有丝毫言语的沉默。这样的沉默,让安凉的心恍如坠入无底寒洞,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深入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萧澄,我不接受你,不是我不愿意。只是……”
“是我不懂你。”
萧澄终于出声,却没有与安凉对视,“这些年来,你的眼神一直在我脑海中回现,但我始终看不透。直到刚才,几乎是同样的眼神,我才明白。”
他的手缓缓地握紧成拳,指关节泛白。
“其实,你给过我机会,是我自己不珍惜。”勉力压下想要自讽的语气,萧澄笑了笑,“那样‘带刺’的语气,在高中也出现过,‘十一年’。”
“只是,就在那样的语气出现后,短短的十分钟内,我又伤了你的心。”
“我不能说,当时的我是记得的。但是,阿凉,你也不能因此,就否认我这一年的用心!”
“你会考研吗?还是出国?”
“我——”
“萧澄,”安凉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稳住心神,“我不否认你的用心……其实,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青梅竹马,本就不是说一定能走到最后……只是,我不甘心。”
“但我真的不想再被患得患失的心情折磨,影响学习,影响生活。如今,你追求我,却始终不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我不想再在一个十年的时候,再次承受分离,一个人承受,毫无音讯的分离……”
啜泣声再次占据萧澄整个听觉,他的鼻尖甚至闻见丝丝的血腥味。
突然间,啜泣声消失。萧澄抬头,见安凉对自己扬起一个微笑,一个几乎可以与记忆重叠的微笑。只是与记忆中不同,这一回,她没有说,“再见。萧澄。”而是“萧澄,我不敢接受你。”
之后的事,萧澄全然不知。记忆与现实在他脑海中闪现辉映,眼神、笑颜、话语,重重叠叠,交错难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寝室的。当他后知后觉地发觉他鼻尖闻见的血腥味,是因为安凉咬破了她的下嘴唇时,他才一个激灵地回到现实。他翻找着自己的手机,却在解开锁屏的时候发现,安凉没有短信,更没有来电。他犹豫着,是否要给安凉发短信或是打电话,却在输入号码时因手抖无意中按到了通讯录的“X”,“夏嫣”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片刻,他终是按下了通话键。
“其实,并不能说萧澄是完全不记得了。”
夏嫣在纸上写写画画,笔尖一滞,抬头看向安凉。
安凉的双手扶着咖啡,眼睛毫无聚焦,只有悠远地仿佛从天的那边传来的声音才让夏嫣觉得,她还是在听自己说话的。
“什么不记得?”
“呶,就是你认为萧澄是完全不记得了,可事实上,萧澄可能只是不在意。”
“不在意,和不记得有差别吗?”
“怎么没有!因为不在意而不记得只能说是无心,在意却不记得可是有意为之啊!再说,他那时还小嘛,不在意的情况也是有的。你也承认,同龄的男生总是要比我们女生更不成熟些吧。”
夏嫣激动地用笔敲了纸好几下,见安凉还是这样神思恍惚的模样,也只好耸了耸肩,暗自嘀咕,“萧澄也真是块木头,我都这样指点他了,他还不知道主动,难道真的不想再追求阿凉了?”
“夏嫣,——”
“哦!噢——安凉,我没说什么!哦不,我是说,你和萧澄毕竟是青梅竹马,既然他不是真的无意于你,你也试着和他交往看看嘛!年少时不在意,不代表现在也不在意嘛。青梅竹马的一男一女成为恋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呀。”
安凉的视线终于转回,看着夏嫣一脸惊吓却强自镇定地做着萧澄的说客的模样,她在心中叹了一声,“你是打算考研吗?还是在本校推免?”
“喔,说起这个,我还在考虑……考研会很辛苦啊,而且很早就要开始准备了。虽然我们现在才大二……本校推免,我不知道轮不轮得到哎。不过安凉你就不要紧了,说起来,你们浙大是大二才确定主修专业的吧,你最后选了什么专业呀,阿凉?”
再一次被安凉带跑的话题让夏嫣忘记了之前还一直纠结的问题,安凉笑了笑,只是笑容晦涩难懂。
从窗口远眺,朝北的阳台还有未化去的残雪,安凉拿起桌上的热咖啡,浅啜一口,丝滑而苦涩的液体从喉间滑下,一同滑下的,还有一声藏在心底的叹息。
——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的事啊。
今年的夏天,有点不像夏天。
连日的雨水不仅打湿了人们的步伐,也打乱了植物的物候。荷花与桂花同开,当真是“三秋桂子,十里荷香”。
穿着睡裙,站在自家阳台远望依旧郁郁葱葱的常春藤墙的安凉,与还未睡醒却听着电话的夏嫣说起她今天上午收到的短信。
“你说什么?萧澄给你发短信,说明年四月好好聊一次?”
夏嫣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终于活过来了!不枉我这两年的‘点拨’啊。”夏嫣暗自偷喜,“虽然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骂了他几回,也许就是我把他骂醒了呢。”
“夏嫣?夏嫣你在听吗?你刚才在说什么?”
电话线那端是安凉的追问。
“哦噢,没说什么。没说什么。阿凉啊,萧澄可算是想通了,但他为什么不马上聊呢?现在还是暑假呢,非要拖到明年,明年我们就要毕业了哎。”
“因为——明年,是十年啊。”
十年未至。
十年将至。
[1]《TimeafterTime》,日本动漫《名侦探柯南》第七部剧场版《迷宫的十字路口》主题曲
[2]新一,工藤新一,日本动漫《名侦探柯南》主角江户川柯南的真实身份,17岁的高中生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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